采访组:您能否分享一下成长经历,以及选择学医的缘由?
叶蓁蓁:我原籍浙江温州,1933年出生于南京。父亲早年在南京大学工作,后调至北京大学,我们全家便迁居北京,弟弟就出生在北京协和医院。不久后,父亲又调至武汉大学工作,可随着抗日战争爆发,武汉大学西迁四川乐山,我们一家也随辗转至乐山,直到1945年抗战胜利,次年我们才回到武汉大学珞珈山原址。
童年时期的叶蓁蓁
我小时候身体孱弱,时常生病,伤寒、牙病、关节病等都曾经历。父亲是20世纪30年代从德国留学归来的有机化学教授,有一定医学基础知识,有时能为我们诊治,但频繁生病的经历让我萌生了“学医自救”的想法——将来成为医生,既能照顾自己,也能帮助他人。因此,1951年高考时,我三个志愿全部填报了北京医学院医疗系,最终顺利录取。
1951年9月,我踏入北医校园。第一年的物理、化学、生物等基础课程在北大红楼校区学习,后续几年则在北医本校攻读。1956年,经同学董声焕介绍,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同年7月从北京医学院毕业。
在北医求学的第四年,我原本计划专攻妇产科,第五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妇产科轮转,期间亲手接生过20多个婴儿,满心以为毕业后会成为一名妇产科医生。然而,当时正值我国第一个五年计划(1953-1957)的关键时期,工业、科技、教育等领域急需专业人才。为打破技术封锁、加速现代化建设,中央决定选派留学生赴国外学习先进技术与管理经验。我们这届毕业生中,一批人被选中出国深造,我有幸被选派至匈牙利,同期还有同学前往苏联、捷克斯洛伐克、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等国家。
1956年9月,我与来自全国各地的20多名大学生一同赴匈牙利布达佩斯留学。同行者中,只有我和董声焕来自北医,另有两人来自大连医学院,其他同学则分属音乐、物理、地质等不同专业。由于当时国内缺乏匈牙利语教学资源,与赴苏联需要先学俄语不同,我们抵达匈牙利后,老师用英语授课,同时借助英语学习匈牙利语。老师的教学方式十分灵活,常带我们在游泳池、电影院、花园等实地场景中学习,比如指着“禁止跳水”“禁止爬树”的牌子让我们学习匈牙利语的命令式。
叶蓁蓁(右上)和董声焕(左一)与匈语老师(左三)合影
不过,1956年10月底“匈牙利十月事件”爆发,学校停课,我们只能转到老师家中继续学习。事件平息后,1957年我们通过研究生入学考试后才进入专业学习阶段。同行的4名医学生,一名学体育、一名攻心内科,我和董声焕则分别选择了小儿外科和小儿内科,我留在布达佩斯深造,他则前往靠近南斯拉夫的一座小城市贝奇医科大学学习。
那段时间,我上午在儿童医院跟随教授查房、观摩手术,下午在教授办公室复习,备战研究生基础课和病理学等科目,之后的三年更是全身心投入课题研究和论文撰写。1961年10月完成学业回国前,我与董声焕在匈牙利结为夫妻。
回国后,我被分配到北京儿童医院外科,董声焕则分配到了中国医学科学院儿科研究所(现首都儿科研究所)。他回国后成果丰硕,时常将发表的论文寄给匈牙利的老师,其工作得到了当地学校和老师的高度认可,被授予匈牙利医学科学“荣誉博士”称号。那本证书由牛皮制成,文字为拉丁文,还带有医学符号,我们十分珍惜。2007年3月,我陪同他回到曾经学习的学校,见证了他的领奖时刻。
董声焕获得匈牙利医学科学“荣誉博士”称号
采访组:您为何会选择新生儿外科这一专业领域?
叶蓁蓁:1961年回国后,我被分到北京儿童医院外科,有幸师从当时的外科主任张金哲,他是中国小儿外科领域唯一的院士。张主任为人谦和,在他的指导下,我边学边练,很快便能独立开展工作。那时,北京儿童医院的小儿外科发展迅速,在全国处于领先地位。
1972年,外科医生与患者数量都大幅增加,张主任提出细分专业,设立新生儿外科、胸外科、骨科、泌尿外科、烧伤外科等。他问我:“让你负责新生儿外科,你愿意吗?”我当即回应:“我愿意。”就这样,我成为了全国第一个新生儿外科病房的负责人。起初,我管理两间病房,不到20张床位,但新生儿患者极多,床位常年爆满。几年后,新生儿外科团队扩展到4位医生,患者依然络绎不绝,且多为先天性疾病,死亡率极高。我们病房收治的是出生后3个月内的婴儿(严格意义上的新生儿指出生28天内),这些小生命病情危重,救治难度极大。
当时,新生儿外科的发展面临诸多挑战,其中一大难点便是新生儿食管闭锁的诊断和治疗。许多患儿因无法吞咽、呛咳引发肺炎入院,经查才发现是食管闭锁。而治疗这类合并肺炎的患儿,全靠我爱人董声焕的帮助,他是全国知名的小儿呼吸领域的专家。他经常到病房,用呼吸机协助处理食管闭锁手术前后的肺炎患儿,大幅降低了肺炎导致的死亡率,让食管闭锁的治愈率显著提升。
专业细分后,除新生儿外科外,普通外科、烧伤外科、骨科、泌尿外科等也各自独立发展。在卫生部(现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的委托下,新生儿外科还承办了两届全国新生儿外科学习班,由我主持操办,学员名单和相片至今还保留着,成为珍贵的历史资料。
1981年,全国第一届新生儿外科学习班合影(后排左9为叶蓁蓁,右8为张金哲院士)
在张金哲主任的领导下,1975年12月,我参与了一台令我终身难忘的胸腹连体婴儿分离手术。这对男婴面对面相连,从胸部到腹部完全融合,脸对脸。当时,我与马汝柏、陈幼容等医生共同参与手术。我们手术前参考了《Journal of Pediatric Surgery》(儿科外科杂志)上刊登过的一篇同样疾病的文章。我们团队认为有能力完成手术,张主任也全力支持。最终,手术成功,两个孩子都活了下来,这在当时极为不易。次年,我结合这一成功病例,参考那篇英文文献,撰写了论文《剑突联体儿手术分离一例报告》并投稿至《中华医学杂志》,发表在1978年第4期上。
论文《剑突联体儿手术分离一例报告》刊发在《中华医学杂志》1978年第4期
采访组:您何时到首都儿科研究所工作?期间遇到了哪些困难?
叶蓁蓁:1984年5月,我被调至首都儿科研究所担任所长职务,当时附属儿童医院正处于筹备建设阶段,我就带了内外科、麻醉科等专业的40多人过来。到任仅一个月,我便加入了一个此前在儿童医院时就已筹备好的代表团出访美洲。代表团先在加拿大访问一个月,之后其他成员回国,我则作为访问学者继续留在美加两国,共计访问近一年。
在美国期间,我走访了五六家儿童医院,学习先进经验。其中,在纽约长岛的一家儿童医院,我拜访了一位擅长治疗高位先天性肛门闭锁的教授Peña。这类手术难度极大,关键在于处理好高位肠管下拉与肛门括约肌,否则会导致患儿大便失禁。这位教授是该领域的权威,这项技术当时在国内尚未开展。我邀请他来中国进行手术演示,他欣然应允。1985年5月,Peña教授来到附属儿童医院进行手术演示,将这项关键技术引入国内并推广开来。同时,还带回了一篇日本医生用十二指肠菱形吻合术治疗环状胰腺的文章。
在波士顿儿童医院进修时,我发现当地使用的小儿静脉营养液含有19种氨基酸,远多于当时国内的静脉营养液。我带了一瓶回国,联系了国内一家知名制药企业研制,随后联合北京儿童医院内科、北京协和医院儿科、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儿科进行临床观察,最终形成研究报告上报卫生部。这份努力终见成效,1992年,卫生部批准了这款新药的生产,至今它仍在临床广泛应用。
这些国际交流的经历,让我深切体会到外语能力与国际视野对医生成长的关键意义。尽管过程中充满挑战,但每当看到引进的技术和药品能造福这么多患儿,便觉得一切付出都有了价值。于我而言,医生的价值不仅在于日常的治病救人,更在于以点滴努力推动整个医学事业的进步。
1985年,荷兰儿保医生来访(左一为叶蓁蓁)
回国后,首儿所的建设任务艰巨,我既要负责业务,又要兼顾行政,对于医院的建设与管理毫无经验,心里十分忐忑。好在马汝柏、马继东、叶辉等医生逐渐成长起来,能承担具体业务工作,我得以将更多精力投入行政事务,其中最紧迫的就是解决职工住宿问题。
当时,为保障医生和护士能及时到岗,我们与北京市卫生局(现北京市卫生健康委员会)合作建设宿舍楼。这栋楼质量优良,采用全水泥浇筑框架结构,还获得了建筑奖项。1989年,职工们便顺利入住。但对我而言,这栋楼有个不小的遗憾:为尽快解决住宿问题,当时仓促间使用了现成图纸,导致每家卫生间都有一个台阶(因为下方是设备层管道),非常不便。如今想改造也十分困难,这是当时我们经验不足、考虑不周留下的遗憾。
1988年11月,我卸任所长职务,重新回归外科门诊,做起了一名普通医生。每周出两次专家门诊,虽说接诊量不算多,但每个患者都能得到充分的诊疗时间,足以把病情问透、把方案说清。在门诊的这些年里,我接诊了大量血管瘤患儿。为此,我和马汝柏、刘晓雁等医生一起,专注于小儿血管瘤的注射治疗,在临床实践中不断摸索优化诊疗方案。2003年,我年满70,正式退休。
采访组:您有过农村医疗服务的经历吗?有什么感受?
叶蓁蓁:我的职业生涯中,有过多次上山下乡的经历,其中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次是在甘肃武威,为期一年;另一次是在北京昌平,同样为期一年,主要工作是送医送药上门。
去甘肃武威时,我还在北京儿童医院工作,二儿子刚刚出生。一年后下乡归来,孩子已经不认识我,连“妈妈”都不肯叫。在武威,我们与当地农民同吃同住,睡在他们家中,盖着他们的被子,真正融入了他们的生活,还积极参与改水、改厕等公共卫生工作。
正是这段在武威的刻骨铭心的经历,让我深切体会到农民看病的艰难——他们要历经千辛万苦才能到城里的门诊就医。因此,回来后出门诊时,我始终坚持“慢诊细看”,一上午通常只看10到13个患者,力求细致诊断、充分解释。
我始终认为,深入基层的下乡医疗实践,是培养医务人员医者仁心的宝贵课堂,是极好的锻炼。如今农村条件已大幅改善,新一代医务工作者不必再经历我们那时的艰苦,但那段与农民同甘共苦、体察他们疾苦的岁月,是我人生中真实而珍贵的财富。
采访组:对于刚步入医学院的医学生和职业生涯初期的年轻医生,您有什么建议?
叶蓁蓁:在我看来,医学生首先要沉下心来扎实学习。在学校学习的这几年,专注投入是核心,要尽可能避免被无关事务分心。学习中,钻研精神不可或缺,无论是接触患者,还是研读书籍、杂志,每件事都要专心致志地做好。学校开设的每一门课程都有其深层意义,这份专注学习的准则,永远不会过时。
张金哲老师教给我的两个道理,至今影响着我:一是热爱专业,一旦选定方向便全身心投入;二是付出努力,唯有辛勤耕耘才能收获真才实学。
我始终带着这份信念前行。从国外留学归来后,张金哲老师就对我严格要求,而我也始终谨记教诲。医学就是在不断直面问题、积累经验中成长的,不亲自动手实践、不经历磨砺,就无法掌握真本领。所以我常对年轻人说,一定要坚持学习,更要脚踏实地去做。老医生也要敢于对年轻医生提出严格要求。毕竟医学关乎生命,容不得丝毫懈怠和马虎。
医学的传承不仅是知识与技术的传递,更是一份对生命的敬畏与担当的延续。每一代医者的坚守与付出,都在为医学的大厦添砖加瓦,让更多生命得以被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