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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报】心灵之痛,身体诉说:儿科“身心同治”破局之路
时间:2025-10-14

十余年前,一位因厌食症抽搐昏迷的少女,被送进首都儿童医学中心ICU。为了处理这种心理障碍性疾病,主管医生不得不邀请外院精神专科医生参与会诊。

10月10日是世界精神卫生日。今年,身心同治被写入国家部委发布的文件,不少儿科医生感到,随着病例增加,身心同治的需求近年来越发迫切。

在北京,首都儿童医学中心开始探索身心同治全院一张床模式,让所有临床科室触达精神心理服务。而在推广新模式的同时,医生跨学科判断能力、专业资源的可及性等亦面临着新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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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悦读书会的声波疗愈场

用身体表达“心病”

张晓鸣在首都儿童医学中心会诊的第一个患儿,是一名因反复晕厥被120救护车从杭州送来北京的初中女孩。女孩一天发作多次,在心内科住院查体,却没有发现任何躯体病变,主管医生判断根源应当不在躯体,向精神科主任张晓鸣发起了会诊。

见面之后,张晓鸣察觉女孩存在抑郁情绪。聊天中了解到,患儿的家庭内部存在种种矛盾,其中之一是父母两地分居、对于孩子未来在哪座城市接受教育有意见分歧,患儿既不想和母亲分离,又渴望更优质的教育资源,家庭成员之间没有好好聊过此事,纠结埋在女孩心中,一紧张就忍不住晕倒。

张晓鸣与心内科同事一同向患儿父母说明情况,并带着女孩和父母沟通了内心的困境。“话疗”后的第二天,女孩的晕厥症状消失了。

身体和心灵在互相表达。在临床上,既有躯体疾病引发的精神疾病,也有通过躯体疾病或异常行为表达出的心理精神问题,患者们前往不同的科室就诊。

“这样的孩子在我们科一直都有,我们对精神心理服务的整体需求挺高。”该院内分泌科主任曹冰燕介绍。1型糖尿病是内分泌科的一种典型疾病,患儿外表与常人无异,但需终身进行胰岛素替代治疗,一年要打一千多针。为了维持血糖平稳,患儿的饮食管理必须非常严格,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一杯饮品、一块蛋糕就能让血糖异常。长期的疾病管理会令孩子积压精神压力,有的会出现暴饮暴食和催吐行为。今年暑假,曹冰燕的一个小患者便在院外确诊了焦虑抑郁。

另一个容易合并精神心理问题的典型群体是肥胖患儿。有的孩子因肥胖而抑郁,有的则是因抑郁而肥胖,两者相互影响。形体异常影响到正常活动,带来集体中的孤立疏离感,再叠加其他环境因素,一些患儿演变成了上学困难。

“过去对身心同治的需求感知尚不明显,可这几年相关病例数量在不断攀升,让我不得不认真思考这一理念,最终它成了难以搁置的想法。”首都儿童医学中心急诊科主任郭琳瑛告诉记者。

她说,急诊科最突出的情况就是伴有自伤、故意服药的抑郁患儿,最近几年越来越多。近5年里,他们处理过较明显的故意服药病例超过300例。考虑到孩子可能存在精神心理问题,抢救结束后,医生会建议他们去专科医院接受评估。

如何身心同治?

儿童精神卫生无疑是近年来受到广泛关注的热点话题,各地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多次就此领域问题提交建议提案,国家卫健委则将2025年至2027年定为“儿科和精神卫生服务年”。

今年上半年出台的行动方案中,对儿科精神卫生服务的供给提出了要求,包括鼓励将儿童医院、妇幼保健院等统筹纳入精神卫生服务体系建设,提出儿童医院、妇幼保健院及专科医院等应当创造条件设置心理门诊、睡眠门诊等。

身心同治这一专业用语亦被提及,其表述为:各地应当指导医疗机构将心理问题筛查纳入各临床科室日常诊疗,推广身心同治诊疗理念。对经筛查认为可能存在心理问题的,应当及时开展心理健康评估。对经专业评估确定存在心理问题或怀疑罹患精神疾病的,应当及时采取干预措施。

身心如何同治?在精神科尚不普及时,一般需由医生提请跨院合作。

郭琳瑛对十多年前的一个病例印象尤为深刻。当时,一名10岁左右的女孩因严重厌食,将自己饿至极度营养不良,出现脑萎缩、肢体抽搐,陷入神志不清的危急状态。被紧急送进ICU时,女孩体重不足20公斤,身形单薄得几乎只剩骨架,生命体征微弱。女孩曾多次前往精神专科医院就诊,但病情始终未能得到有效控制。ICU团队启动了抢救和营养支持方案,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女孩终于恢复了意识,生命体征也趋于稳定。

考虑到女孩既往已明确的厌食症诊断,且精神心理因素是病情反复的关键,郭琳瑛两次通过医务处申请外院精神科专家会诊,以评估女孩的精神心理状态,调整用药治疗方案。经过两个多月的系统治疗,女孩的营养状况和精神状态逐步好转,进食量逐渐达到满足身体需求的标准,得以出院。

请外院专家会诊是解决临床需求的传统方法,但显然不够便利。郭琳瑛还碰到过反复故意服药的患儿,明明急需精神心理层面的专业介入,却常因精神专科医院“一号难求”陷入困境;更棘手的是,部分患儿父母自身也承受着心理压力,带孩子转诊的动力不足。面对这种情况,即便孩子经救治康复出院,郭琳瑛仍忧心忡忡。

去年11月,首都儿童医学中心增开精神心理科,郭琳瑛感到“可算盼来了”,第一时间前去表达了建立深度合作的愿望。对张晓鸣来说,身心同治的重要性也是在这两年才感知到。

此前,张晓鸣在北京一家精神专科医院工作,很少接触躯体疾病合并精神科疾病的病例。来到儿童医院后,其他科室的医生告诉她,临床上发现很多患儿辗转全国各地查不出躯体病变,他们认为应该是精神心理问题,但对接专业资源比较困难。

张晓鸣意识到,出于对精神疾病的病耻感,孩子病情严重到无法忽视时,家长才会带其走进专科医院,而更多病情较为轻微、以躯体症状表现的患儿,则分散在儿科医院和综合医院中,在精神专科医生的触达范围外。

科室成立后,身心同治可在院内通过多学科协同诊疗等模式进行。

不到一年时间里,精神心理科参与会诊300余例,发起会诊的科室包括神经内科、消化科、呼吸科、心内科、重症医学科、血液科、外科等。张晓鸣梳理了与各科关联较密的典型症状和疾病,在神经内科,常见躯体化表现包括头痛、失明、失声、抽搐,常关联的心理问题包括分离转换障碍、躯体症状障碍,呼吸科常见躯体化症状包括呼吸困难、胸闷、心悸、头晕,常关联惊恐发作、广泛性焦虑症、抑郁症、躯体症状障碍……

曹冰燕告诉记者,有的孩子在就诊时已有自残行为,还有家长会主动和医生聊起孩子不对劲的地方,提出筛查需求,该科室与精神心理科对接,建立了专门针对肥胖患儿的心理评估体系,在家长愿意的情况下进行筛查。在治疗阶段,心理咨询是控制体重的重要手段,咨询师通过动机访谈来发掘孩子自身的减重动力。在医学角度,合并抑郁的患儿控制体重更为困难,除了吃药、控制饮食,还需要进一步的心理治疗,如团体治疗等。

她认为,精神科的加入可以帮助内分泌科医生制定更精细的用药方案。“我们会一起探讨患儿的主要问题是器质性的还是心因性的,是否需要调整处方,例如肥胖患儿出现甲状腺功能减退,同时有淡漠症状,是否需要用精神科药物,如果精神科医生在评估后认为用药能改善症状,我们就会增加用药,以前可能不会这么积极。”

在急诊科,郭琳瑛认为精神科的及时加入能起到更好的治疗效果。如急诊科在对故意服药患儿的躯体症状进行处理后,一些患儿生命体征回归稳定,但精神状态不稳定,精神科医生可以对患儿进行心理评估,增加患儿对治疗的配合度。对于状态较稳定的患儿,可以在精神心理科加号,在院内进行及时衔接。

据介绍,身心同治模式下,临床科室的医生在发现患儿有心理服务需求后均可启动该流程,发起心理评估及精神科会诊。根据会诊结果,对于需要心理支持的病例,精神心理科会预约心理咨询师或医务社工开展心理相关工作,提供初步心理支持;对于较为严重的患儿,由精神科医生制定治疗方案。

此外,针对急诊留观患儿、皮肌炎、哮喘、肿瘤等慢性病患儿,以及肥胖患儿这些心理需求较为突出的群体,该院也已着手规划建立专病心理评估体系,旨在更精准地捕捉并回应他们的心理诉求。对于临床上虽未达到精神疾病诊断标准,但存在抑郁情绪的住院患儿及其家属,精神科可提供短期心理咨询服务,帮助他们缓解当下的情绪困扰,为其后续对接长期医疗资源注入动力,助力患儿更好地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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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现场问诊干预后,患者的抽搐短暂发作有所缓解

跨学科的“吹哨人”

新模式与传统的最明显区别,在于打开精神治疗通道的既不是患者本人,也不是精神科医生,而是其他临床科室的医生。在跨专业的背景下,如何对患儿的心理因素进行判断,既需要专业检查的证据,也考验医生的经验甚至直觉。

在内分泌科,很多家长描述孩子胸闷、头疼、乏力、嗜睡,一去学校或考前就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听到类似的表述,曹冰燕就差不多心中有数,如果相应的检查都没问题,她会考虑孩子是心理问题的躯体化。“这种属于心因性疾病,和一般器质性病变是相对的,我们都学过,只是原先不那么常见而已。”

常年与疾病和患者打交道,会让医生在面对某些细节时本能地感到不对劲。不久前,该院神经内科接诊了一位走路一瘸一拐的男孩,医生在查房时发现,虽然男孩白天腿脚没劲,晚上却能正常踢被子,由此怀疑患儿不是器质性病变,邻床家长也告知,孩子爸爸不在时,他可以自己上厕所。通过检查排除了身体功能病变后,精神心理科医生被邀请前来会诊,男孩最终被诊断为分离转换障碍——一种精神障碍疾病。

诚然,受限于专业背景,医生在处理时也会有更多考量。郭琳瑛告诉记者,有的孩子会在故意服药后否认自我伤害的倾向,她曾遇见不明原因血压低的患儿,孩子本人和陪同的老人都否认服用了异物,但她总觉得不对,建议父母给孩子做个毒物检测,最后确定孩子故意吞服了药物。

“有时患儿和家长可能会隐瞒一些关键信息,我们从孩子的病情表现、神情状态,或是言语表达中的不协调感,能隐约察觉到异常。问题在于我们并没有精神科的执业资质,过往接受的培训也主要聚焦于急诊救治,不足以支撑我们做出专业的精神心理诊断。而且面对这类情况我们往往也很谨慎,即便心里在意,有时也不敢多问深究,生怕因为缺乏专业知识而干预不当,反而给孩子或家长造成额外困扰。”郭琳瑛坦言。

跨学科的精神心理专业培训显得十分重要。张晓鸣介绍,今年,该科室举办了第一次儿童青少年心理测量专业培训,来自58家医疗机构的100多名不同专业背景的医务人员参加。“很多儿童的心理问题还到不了疾病的程度,典型表现是什么、用什么样的工具去评估,同行们需要一套知识结构,我们会常年举办这样的培训。”

另一个尝试是在医院内部组织读书会。以阅读儿科精神心理专著为主线,各科室的医护人员带着具体的临床问题,从疾病的评估,到如何安抚孩子们打针时的恐惧,在探讨中进行学习。

分层管理破解难题

治愈患儿的躯体疾病,舒缓解除其精神痛苦,是身心同治这一模式希望达成的良好愿景。但在临床中,医院需要处理人力资源短缺的现实问题。

“目前我们急诊科和精神科都处于高强度运转状态,人手、物力都十分紧张。就拿急诊科来说,本身空间有限,到了晚上,留观室的床位就一张不剩;精神科那边也没有专属病房,诊疗条件同样受限。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是想办法挤出一张床位,专门用作患儿的身心过渡治疗场所,先帮孩子解除当下的危机,之后再引导他们去精神科门诊进行后续随诊。等搬到新院区后,诊疗空间应该能宽裕不少,到时我们就能为孩子提供更完善的身心治疗条件了。”郭琳瑛说。

曹冰燕说,心理资源不易获得,心理治疗往往需要足够的时间,而院内医务人员忙于诊断治疗,精神专业人员缺乏,未必能满足患儿需要。

张晓鸣告诉记者,身心同治本身不难,难点在于需求和供给的不匹配。目前采取了分层管理的模式,对于病情严重的病例,由医生进行处理,对于心理支持就能缓解的病例,交由心理咨询师,需要解决现实问题的,由医院社工帮助对接社会资源,将问题具象化。与此同时,该科室正在扩建队伍,希望增加资源供给。

“我们还想利用信息化的手段做主动筛查,理想的状态是未来每个来院孩子都可以接受评估,比如孩子们和AI机器人聊聊天,在这个过程中做心理问题的筛查。”她介绍。

对此问题,国家卫健委提出,各地应当采取有效措施,营造良好执业环境,增强职业吸引力,不断壮大从事心理健康和精神卫生服务工作的医师、药师、护士、心理治疗技师等专业人才队伍。要进一步加大精神科医师转岗培训工作力度,规范精神科医师转岗工作,强化医师执业管理。

此外,根据《关于开展医疗机构医师附条件注册精神卫生专业执业范围有关工作的通知》(国卫办医政发〔2025〕4号)等文件要求,对符合条件的临床类别医师,按照有关规定可申请增加注册“精神卫生专业”执业范围;对符合条件的中医类别执业医师在“执业范围”相应专业后加注“(精神)”字样。

另一个医生们提及的问题,是家长们对精神心理疾病的认知程度尚不足够。

上周,曹冰燕碰到一个为追求瘦而打减肥药以致发生频繁呕吐的病例,她建议家长带孩子去精神心理科看看,家长拒绝了。她感到家长对于孩子的精神心理问题不容易接受,筛查意愿不强,除非发展到严重的程度,否则缺乏主动干预的动力。

“身体可以感冒,精神为什么不能生病呢?肺炎可以治好,精神疾病同样可以缓解,我们应该对生病这件事坦然一些。”郭琳瑛说。

她还记得,那位曾命悬一线的厌食症女孩出院时,家长满心感激想送她一面锦旗。女孩当时还不能走路,郭琳瑛说,等孩子康复到能跑着来,再送也不迟。半年后,女孩真的带着锦旗跑到了她面前,看着女孩的脸蛋有肉了,郭琳瑛知道她摆脱了厌食症的阴影,可以像正常孩子一样自主进食了。

在ICU治疗的两个月里,女孩和其他患儿朝夕相处,有的孩子从奄奄一息中挣扎着康复,有的孩子拼尽全力仍没能留住生命。或许是这段经历,让女孩懂得了生命与死亡的重量。

“小时候我也曾因为小事冒出过极端念头,好在被家人拦住了。”郭琳瑛说,在急诊看到这些患儿,她有时会想到自己的过往,知道孩子们需要的就是“拦一下”的力量,有人接纳他们的情绪,直面他们的病情,他们就能慢慢好转,努力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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